從我的許願泉前起程,昨日行為的殘餘,我已親手予以厚葬,在星光下一條乾燥的溝裡。做為指南針的星辰,正爍亮如花;日出草原在遠方……
再見了,自殺坡,以及坡上所有豔麗如鱔的葛藤們,我不再是自己的奸細,陰謀著一次又一次流沙、陷阱與騙局的設計了。
經驗的灰燼既已掩埋一段貧血壞疽的歷史,假面的告白也即將精裝成冊,鄭重焚燬──這精神上困難且痛苦的割禮啊,當它終於完成漫長的執行作業,我也將向傳說中的不倦島出發,如堅持遠航的哥倫布,遙指生命地圖上一處從未被涉足的新大陸,去登基成為未來歲月的立法者。
人生是一則廣大無邊的笑話,我豈不知?但是在信仰與理想的篝火旁露營,我願意從事自己的文藝復興。
是生活如此授旗、授權於我,我怎能自甘永遠拋錨在那想哭泣的心境,如當年我那必須被拯救的母親?
也不擬再重複那軟弱、諂媚的祭壇行為了。
如今,未來,以及一向!
當顛覆歷史、向自己復仇的時刻到來,那正是我撰寫人生溫柔論的開始!
於是,就在地底這狹窄的樹脂玻璃密室,我第一次發現了天堂的可能,溫習著子宮的記憶,標示出自己生命中好望角的位置。
計畫名稱:隔絕實驗。
目 的:研究人類在星際旅行時長期獨居所可能造成的影響。
實驗時間:一百三十天。
進度編號:第一百零七天。
密室深度:地表八十公尺以下。
空間大小:三平方公尺。
溫 度:攝氏十度。
生存環境特質:無計時工具。與聲音、陽光、人類完全隔絕。
生命現象:骨骼鈣含量減少。
免疫系統衰退。
對時間的感覺喪失。
月經停止。
……
而當鈴木博士以及他所率領的研究小組,在地面上經由監測系統進行觀察,且逐一記下我──這三十六歲女性實驗對象──的各種生理反應細節時,我也正在這裡幽居地底的時光中,細細領受自我復仇儀式裡,每一瞬間的菁華。
啊,我的地獄,我的天堂,我悠寂清空的密室歲月,我治療受傷真理的地方,以及,我收復曾經淪陷的春日心情的橋頭堡!原來,當往日緊攬不放的一切,便這麼橫心捨了,捨至無可捨處,滄桑之感的後面,竟背書著微笑的印記。
做為一名志願參與「隔絕實驗」,且無從預知實驗後果的女性,當告別昨日遺蛻的時刻來臨,且鈴木博士的研究計畫正物色一名理想的實驗對象──在一種知性考量而非抒情衝動的情況下,我選擇了這為科學實驗獻身的不尋常行為,做為重建主體自由的開始,去為自己的生命進行一次意義非凡的破繭。
肉體的人身,豈不只是一種未完成狀態?每一次殘酷的成熟,豈不也隱含自我車裂的因子,可能引爆椎心刺骨的劇痛?但孤立在藍鋼般的天空下,身為一名女性,當縱聲狂笑的命運,正以其強悍的嘲諷姿態,就蹲踞在我前方,對照著我在現實中的狼狽以及骨子裡的脆弱時,我必須徹底與自己格鬥一次,才能真正坼天裂地,迸開那長久以來心靈裏足的長綾。
意義為行動織錦。
因之在「隔絕實驗」公開徵求的多名應徵者中,鈴木博士所親自主持的「體能、意志力與持久性評估」,乃成為我順利出列的依據。短期的指導、訓練以及各項前置作業逐一完成後,我終於深入了這從未被深入的甬道,抵達這從未被抵達的黑洞──學術研究的、人類身體的、自己心靈的──去負責揭曉一樁未知的答案。
雄闊壯碩的黑暗,以及厚軟而飽富彈性的寂靜,便是我懸浮飄泊的宇宙。沒有陸地,沒有海洋;沒有重量,沒有方向;沒有生,沒有死;也無所謂不朽……
在狹仄密閉卻又如此漫無憑依的空間,曾經,沮喪、低潮、虛無,以及歇斯底里的感覺,如一支潛伏多時的輕裝部隊,試圖偷偷接近我,在撲殺它們與被它們撲殺的緊急現實中,我必須圈選一種。
我經常想起動物園裡焦灼繞檻而行的黑猩猩──的確,孤獨閉鎖且由隔絕的標籤所彌封的世界,委實具有一種逼人發狂的高度危險在!食物、陽光、空氣、水,以及愛,對於人的生存固有其不可或缺的價值,但高於它們更其基本且真正維生的存活元素,卻恐怕還是所謂的「意義」吧!一旦意義存在,且成為仰靠,人便找到了他的上帝!於是我開始明白,自殺者所需要的,其實並不是勇氣,而只是絕望!當存在意義已在大霧中迷失,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,奔赴大霧之後的懸崖,乃成為人向生命示愛的最後姿勢。
我畢竟不曾趨近懸崖。
不曾選擇與意志決裂。
意義──小我、大我的意義──終如大量清新微鹼的薄荷蘇打水,於緊急時刻兜頭淋下,稀釋且洗滌了我精神耗弱沮喪的酸濃度。在這場自己與自己的戰爭中,我支持了聰明且較具理性的一方。
世界仍然與我同在!我為自己的黑暗點燈,從胸腔與睡夢中取火,把乾淨的心跡拭亮之後,一段一段,獻給自己。
感謝鈴木博士為我在洞中放置了約兩百本左右的書籍、各式營養罐頭食物、足夠飲用的蒸餾淨水、簡單的照明器具、袖珍的語言學習機,以及輕軟的柔道服。
無從判知日夜更迭的情況下,我勤研英語會話,藉柔道體操保持肌肉舒活,為每一本讀過的書籍編號,追憶陽光之下所曾發生過的哀歡悲欣,揣想出洞之際,自己這極其風景的臉上所可能有的新表情。
極長極長時段的清醒與睡眠,便這樣單純地交替接力著,且一一拼貼出我幽居密室的規律生涯。時鐘面貌,早已攤成一張軟搭之麵餅,恰似達利名畫「記憶之持續」所顯示的那樣。然而,大段大段丈量生命自由的寬幅以及精神自由的縱深,就在這樹脂玻璃所圍成的小小正方體內,我卻首次微妙地感受到宛若六月田野的遼闊溫柔,彷彿看見一棵樹的微笑,重新歸納出幸福感的品味法……
這形似囚籠的空間啊──
我無法不想起自己曾著手編造一只囚籠的過往。
無法不嗟歎終生都被拘禁在另一只無形囚籠中的母親。
無法不悵憾為母親打造那只囚籠、經常藉暴力以證明他生物優勢的父親。
也無法不去思索,在希望與幻滅並存的愛情世界裡,人,究竟可以期望什麼以及經營什麼?
曾經,豈不是一枚含藏淚水的字眼,洗滌著已逝歲月的蒼茫?若愛是一種建築,那麼誰來解釋,精緻牢固的作品,為何如此稀少?
由於閱讀母親一生,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,我完全無法也不忍去定義「女性」這名詞。與父親共度的二十年婚姻,於她,豈不是一場附有性生活的僕傭生涯而已?
雖然,在會計事務所任職的父親,有著相當清癯斯文的外表,待人也堪稱溫和有禮,然而,當他毆辱母親、扯散她梳攏的長髮、挑剔荷包蛋蛋黃硬度不夠,乃至洗腳水過於溫涼……時,粗亂的拳腳點子裡,卻總顯出那樣一種令人不敢置信的蠻力與凶暴。
我相信父親不曾聽過尼采的狂言──「男人到女人身邊,請務必帶根鞭子」──但他卻把這句話的精義,發揮得淋漓盡致,且更為透徹!
為什麼呢?
多年之後,當我如此自問,且尋求一合理的解答,我才終於明白,從傳統男性社會一路行來的父親,終其一生都是輕蔑女性的。更由於母親操持家務、生兒育女的工作,並不包含在任何統計價值內,宰制一家經濟命脈的父親,遂更把母親視為寄生在自己生存之上的依賴人口,他對她享有絕對的管轄、統治與使用之權,卻完全不必予以尊重與──愛。
而母親,從婚姻細狹的鎖孔裡看人生的母親,卻也在東方女性典型的啞忍態度中,接受並默許了這樣的人生。
她從未準備自己的快樂。
在沉默中順從,是她一生的歌。
世世代代的母親這樣教她唱,她也教給了我。
但是,在戰後成長,西方女性運動的浪潮,卻已將我推至離母親很遠很遠的一處岸邊了。當母親背著人躲在自己的角落暗泣,我雖也被一種既鈍且厚的痛感所襲,但卻並不能同意且同情在傳統觀念籠罩下,她始終逆來順受、無能自我拯救的作法,因而也始終未曾實際有效地去昇華她個人的憂傷。──那樣一株卑微的耐寒植物!常常,我暗忖:人間,不能有另一種氣候?另一種溫度?另一種活法?
自詡為一名新時代的女性,我拒絕這樣一種封閉陳黯,沒有生長,也沒有興奮喜悅的人生。
我拒絕如此洗劫尊嚴、剝削自由的婚姻。
拒絕如此無法掌握生活自主權的女性生涯!
我與母親不同!
然而,當我突然在丈夫的外遇事件中滅頂,一種被命運偷襲、被愛情欺詐的感覺彌天蓋地湧來,瞬間噬沒我;設法自我保護的驚痛中,我才終於明白──在理論的領域,你固可以輕鬆地振振有詞,以當然爾的想像,把自己舉得天高,但一旦落入現實層面,當真正的考驗劈面打來,你卻往往比誰都跌得更低,也更一蹶不振!
新時代的新女性,是的,但我終究又展現了什麼不同的女性尊嚴,提出了什麼不同的新作法?比起母親,以及她的那個時代,這一代的女性,究竟,又成長了多少?
懷著一種被遺棄的恐懼,並且,為了維持虛幻的自尊,不願被這個世界貼以「婚姻失敗者」的標籤,我一直倔強卻又極其卑微地採取委屈求全的姿態,極力瓦全一段已經玉碎的感情,強自粉飾那曖昧虛空且極不誠實的婚姻,隱忍著種種戕害尊嚴的精神凌遲,對丈夫日夜罕歸的作法,持屈辱的許可主義……直到筋疲力竭、迫近病變邊緣,我再也無力肯定自己的存在及存在價值為止。
那真是生命中最艱困的一段日子。
自我欺騙使得人生貶值,而我所以逗留在一場已經破產的愛情中遲遲不肯離去,只因為我害怕失去一向熟稔的生活秩序,害怕去面對一場我所不曾預期的人生,害怕打開大門,去邂逅一段全新的未知。
但是,新時代的女性!畢竟,我與母親不同!
我所受過的完整教育,我所處的時代環境,我的個人意識、價值觀,以及女性主義思潮,這些主客觀因素交替作用,激盪成一股強大驅力,絕不容許我自陷太久,也不容許母親的故事或她的附庸性格,在我人生當中複製。在藍鋼般的天空下,我知道我必須尋找自我的路──更好或更壞的一條路,繼續開步行走。
若愛的建築已然坍塌成墟,再也無能重整挽回──那麼,我自問,認取了那毫無希望的殘骸之後,為什麼我不能勇敢地把背向著它?
也許,我仍深愛我的丈夫?那在愛情花園裡驟然離我而去的男子?
也許!
但歌德說:「我愛你,但這與你有什麼關係呢?」
大痛之後,情緒的渣滓沉澱之後,猶豫不決的天花發作結痂之後,我終於決定放下虛偽無效的堅強,不再遮掩或逃避那需要塗以理性碘酒的傷口。就在那曾經跌倒的地方,我親手布置了一座小小的墓園,豎立一方淡忘的石碑,獻上一束寬宥的鸢尾花,安靜地轉身離去……
然後,從我的許願泉前起程,我選擇來到這最黑最深最難於跋涉攀登的谷底,去預告重見天日的明日,反動著一段毫不精采自由的歲月──母親的,以及我的──治療受傷的真理與記憶,向軟弱的過去進行溫柔的復仇。
大死一番,大活現成,這何等華麗且理性的瘋狂啊!
重整旗鼓的心情,正躍躍等待「出土」。氣銳神全的新生,也正在寂靜黑暗的地底脈脈醞釀。
冬眠與春蟄,可以是相同的一首歌。
天堂和地獄,竟有著孿生的面貌。
我不必再去計算與陽光重逢的日子,一輪磅礡的愛已在新的地平線上緩緩昇起。
日出草原在遠方,等我。
而當屬於鈴木博士的「隔絕實驗」、屬於我的這喜劇性的內在工作,終於在淚光與微笑中殺青,久被封閉的洞口,如瓶蓋開啟;在藍鋼般的天空下,風,與陽光,以及歡迎的人群,為一名走過「地獄」的女子,套上七彩花環──這重新向人生註冊的水手,將拭亮生鏽的錨,面對另一處海洋,從容起航。
去邂逅另一座地獄,也許天堂。
在走過世俗女人的愛戀、燃燒與滄桑後,我期許自己,仍然保持有年輕的熱情與淋漓元氣!